由于风控,本站老域名全部不能访问,请记住最新发布页www.naimao.top

首页

>

妖刀记

>

第二八八折、骊龙欲近,怒满弓刀

第二八八折、骊龙欲近,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台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佛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流湍急,满布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纤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幸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况乎辟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檐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迤逦。若以山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檐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毁,殷横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个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檐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并着水鸟尖喙,尽管雕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檐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

 

  “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

 

  “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佛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枢解阵。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

 

  “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修,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子有诈!”连忙撤掌。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布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檐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幸?心痛如绞;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

 

  “……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彷佛撞上无形高墙。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复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佛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檐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

 

  “……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

 

  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蠨祖”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佛默算着什么。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冲,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佛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泄地,无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冲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

 

  “‘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

 

  “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

 

  “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

 

  “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

 

  “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松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

 

  尽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苏,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

 

  “……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

 

  “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布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

 

  “……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

 

  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

 

  “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

 

  “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回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须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

 

  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彷佛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

 

  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

 

  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

 

  (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佛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

 

  原来如此。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

 

  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

 

  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复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可惜了,耿小子。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热门小说

更多热门小说

Tags:

更多
妈妈 女友 娇妻 生活 风流 妻子 都市 故事 老婆 母亲 人生 女人 欲望 堕落 调教 绿帽 重生 少妇 系统 穿越 人妻 教师 沉沦 姐姐 性福 老师 乱伦 日记 淫乱 一个 世界 江湖 后宫 女神 出轨 熟女 少年 往事 美女 美母 游戏 催眠 淫荡 传奇 极品 系列 经历 妹妹 母子 少女 情人 性爱 岳母 秘密 情缘 无限 同学 校园 真实 诱惑 儿子 男人 女儿 爸爸 夫妻 猎艳 大学 老公 天使 乡村 幸福 美艳 家庭 俱乐部 嫂子 性奴 武林 女警 总裁 爱情 淫妻 变成 暴露 日常 换妻 末世 改编 之后 丝袜 仙子 生涯 日子 之旅 欲海 幸福生活 凌辱 情事 情欲 攻略 青春 艳遇 熟母 红颜 荡妇 淫欲 天下 小姨子 回忆 神雕 修仙 母女 美丽 漂亮 不要 性事 逍遥 家族 之路 桃花 邻居 回忆录 沦陷 姐夫 爱妻 春色 警花 风月 红尘 红楼 岁月 办公室 偷情 交换 外传 禁忌 地狱 暧昧 女孩 做爱 大唐 儿媳 激情 绝色 事儿 小姐 超级 哥哥 借种 深渊 黄蓉 女侠 自白 征服 美少女 校花 情色 成长 母狗 红杏 善良 迷情 医生 官场 性感 豪门 胯下 轮回 公主 高中 之恋 人间 计划 阿姨 巨乳 疯狂 公子 温柔 上海 成熟 淫女 北京 恶魔 婚姻 熟妇 迷途 柔情 加料 男友 时代 复仇 合租 朋友 新娘 美妇 美人妻 家教 炮友 背叛 不伦 荒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