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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二十折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二十折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被恶疾侵蚀殆尽的法琛没能捱过那一晚。老人悄然离世,而聂冥途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散于崖下,避免染上痲疯,却选择继续留在法性院里,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长老”的角色。

 

  聂冥途不仅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开谜团的线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聂冥途的容貌、身形毕竟与法琛不同,弟子们虽一步也不敢踏进法性院,难保将来不会有个什么万一。聂冥途想过将他们一一杀除,又担心“显”字辈一旦绝了门户,莲觉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烦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飞虎”的鲜于霸海前来投奔,才露出一丝曙光。

 

  显字辈里的大弟子显昭,被鲜于霸海那只装满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这名显而易见的亡命匪类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门墙。于是被南陵悬榜通缉的“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长老座下的弟子显义,过往斑斑劣迹一笔勾消,比清水洗过还白。

 

  显义买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显字辈弟子仍当他是外人,既不让见“师父”,更没提过法性院里藏了个疠人。在聂冥途看来,这简直是上天授与的杀人刀剑,用以驱虎吞狼,连双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种种间接的手法默示显义,他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短视愚昧,略施小计便能铲除……不出五年,显字辈僧人接连死于急病意外,莲觉寺遂落入显义手中。

 

  至于鲜于霸海对“法琛”的种种凌虐,大概还不及集恶道厨房伙夫的水平,聂冥途全不当一回事,但法琛这个身分却从此得到了保障就连寺中权位最高的显义也不知他是冒牌货,让几个过去轮流往法性院送饭的小沙弥永远闭嘴之后,连痲疯这档事都随风湮灭了。

 

  这一切非常值得。况且,当显义沦为阴宿冥的阶下囚,聂冥途找了个防备疏驰的暗夜,把这十几年来累积的帐连本带利清了一清,翌日显义遂成废人。媚儿一直以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飞虎与孤竹国结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没怎么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结一桩小小的宿怨。

 

  聂冥途见耿照杀气腾腾,拖刀而来,却未摆出接敌的态势,淡淡一笑,径对台上的慕容柔叫道:

 

  “欲入佛门,先得皈依三宝;“三宝”也者,乃指佛、法、僧。佛为世尊,法为净法,僧则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此三者常住不灭,又称为“化相三宝”。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团,四方皆是,东海一如。将军怎说东海没有僧团?”

 

  慕容柔心中微凛:“这匪徒不仅狡猾,亦涉经义,非是东海各寺那些的破戒伪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释教,慕容柔多读经书,还在定王潜邸时,便经常陪着独孤容听高僧解经说法,莫说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这般佛法造诣。来到东海后,见佛门风气糜烂,尤为痛心,若非为了保住财源、不让央土上下其手,怕连带兵灭了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镇东将军对寺院征敛极苛,也算其来有自。

 

  聂冥途绕来绕去,其实只要一句“东海无佛”便能打发,偏偏慕容柔说不得。东海佛法不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东海土人未必如此以为。

 

  这些豪门富户在寺院里一掷银钱巨万,买的同样是神明庇佑,只不过比起央土南陵,这份寄托的质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夹带酒色财气,信仰依旧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带兵抄光这些窝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丛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加压力徐徐图之,正为“众怒难犯”四字。

 

  “兴许是本镇孤陋寡闻,不知长老说的“僧团”何在?都有些什么名剎?是大跋难陀寺、优婆离寺,还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间寺院,抬眸时寒光迫人,利剑般扫过对面高台,被点到名的住持仿佛人头落地,一个个垂得不见脸面。

 

  能掌东海古剎,这帮市侩和尚连官都做得,岂能不分轻重?三乘论法今日落幕,明儿天亮睁眼,东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众拂他的逆鳞!据说法琛又老又病,果然传闻不可轻信,定是他脑子坏了给徒弟关起来,待显义倒下才得脱身,谁知一出来便闯下这等大祸,可怜连累举寺上下。

 

  慕容柔以无比的权势孤立了聂冥途,老人却无丝毫异色,合什道:“凡我东海释脉,皆属僧团。将军该问的是:何人将代表东海,请将军保住五万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人附和,但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东海和尚较他处更讲究明哲保身,他们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镇东将军府别搅和就好,与那些抓紧机会往上爬的央土学问僧不同。

 

  “不是法琛长老要赐教么?”慕容柔冷笑。

 

  “莲觉寺中并无武僧。”聂冥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艺,否则愿为五万流民请命。”

 

  “据本镇所知,”慕容淡道:“东海寺院皆无武僧。”

 

  “然武林中却有佛脉,足可代表东海僧团与将军战。”聂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扬声:“据老衲所知,水月停轩一脉,亦是佛门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万名央土流民,恳请许代掌门救他们一命!”

 

  许缁衣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莲觉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万变的形势所攫,只是代掌门所见比旁人多得多。染红霞向她报告过风火连环坞的情形,许缁衣相信师妹必有隐瞒,多半与耿照有关,但并不影响情报的珍贵与可信度。

 

  许缁衣的把握,来自对师妹的了解。染红霞连耿照被离垢控制一事都和盘托出,那少年在她心里或许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苍生,染红霞自有权衡,不会把私情置于公义之前。

 

  许缁衣留心比斗,当中耿照两度失神,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说似非空穴来风,许缁衣心里却另有盘算。

 

  “刀”这字是师父的一块心病,水月门下容不了一个使刀的。一旦师父出关,师妹失贞的事势必瞒不了太久,为此许缁衣伤透脑筋,始终不放弃善了之策。

 

  以杜妆怜的脾性,耿照有死无生,谁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师妹会不会相殉,连她都不好说,但耿照若与离垢刀有关,那就不同了。替师父梳头的纪嬷嬷告诉她:师父这辈子只欢喜过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带有焰火,就叫“离垢”,师父说是“烧尽世间一切邪秽”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召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换作是师父,她会怎么做?当机会降临时,水月一门该如何举措,才不致亏负侠名?细密的思考在千娇百媚的脑袋中豁然开展,外人看来却不过一瞬,许缁衣理理襟发,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从容起身。

 

  “长老言重了。家师坐关,着我代掌门户,我见识浅薄,未敢轻言妄行,做此重大决定。况且依将军适才所言,并不以为东海有僧团,能代表三乘,这场比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徒增伤亡罢了;有无必要,请长老三思。”

 

  她的声音无比动听,运起内力远远送出,依旧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丝毫不觉尖亢,衬与那玄素细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纵使面庞端丽如碾玉观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满场的嗡嗡低语倏然一静,除了胸膛鼓动,只余山风习习。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断肠湖,成为杜妆怜的关门弟子,据说每年致赠的束修数目惊人,关系绝不一般,这许缁衣不倚之同镇东将军府作对,足见其识大体。东海寺院没有培养武僧的传统,通晓武艺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鳞族或央土皇权剿灭,就是如莲宗八叶般躲了起来;水月停轩不出手,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己上场。

 

  “法琛”合什叹道:“可惜。昔年我与令师有一面之缘,知她侠骨铮铮、心系万民,果然日后挺身抗击妖刀,救了东海无数百姓。代掌门如此知机,不知令师作何感想?”

 

  许缁衣微笑不语。慕容柔见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势已定,正要发话,忽听许缁衣道:“但佛家慈悲为怀,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血已流得够啦。望将军本着菩萨心肠,暂且收容流民,则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万家之香火。”

 

  慕容柔敛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萨。”许缁衣螓首细摇,喟然道:“看来是将军执意要打,而非法琛长老啦。也罢,水月停轩忝为东海佛脉,虽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却不能眼睁睁看五万无辜百姓命丧荒野,奉皇后娘娘懿旨,愿与镇东将军府代表一较高下。”

 

  (可恶!)

 

  慕容柔闭目仰头,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涌上,几乎占据清明。许缁衣最终还是仗着有央土任家这块护身符,有恃无恐;要说全出于对流民的同情,以许缁衣执掌门户逾十年、行事一贯持重的风评来看,似乎过于牵强,除非……

 

  慕容柔忽地会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流民一事上,萧谏纸、邵咸尊均已表态,但都没能成功。原来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灯古佛,也养出这等雄心么?

 

  许缁衣语声方落,一人已提剑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远较常人敏锐,顿觉背门寒凛,宛若一柄神锋脱鞘贯至,抢先回头,但见双尖交错,自阶上踩落一对彤红快靴来,修长的小腿裹在束紧的双层靴靿里,线条仍长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许布褶,剪影直于赤裸无异,可以想见靴中那双玉腿,究竟纤长到何种境地。

 

  女郎柳腰款摆,提着红鞘重剑走过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径自前行;半晌发现他并未跟上,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莲台一比。

 

  “典卫大人……”染红霞俏脸凝然,说是英气勃勃,更有几分威凛,似抱了必胜之心,正要开口搦战;谁知视线一交会,雪靥忽飞红晕,不禁有些着慌,赶紧别过头去,低声道:“……这边请。”提剑快步而行,山风揭起鬓边青丝,连耳根都烘热起来,莹润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红,宛若樱桃。

 

  ◇ ◇ ◇

 

  聂冥途狡计得逞,朝慕容柔遥遥行礼,识相地让出了战场。

 

  他没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莲台,兴许是太过得意,行至阶台中段忽然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众人见他身子倏矮,不由惊呼,所幸并未发生老人沿阶滚落的惨事。聂冥途做戏做全套,挨着石墙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双手拢于袖中,佝着身子缓步离去。

 

  耿照却没心思留意这些,他跟在染红霞之后登台,偶一抬头,见她浑圆结实的臀股绷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显得一双长腿又细又直,心猿意马,赶紧垂首上阶,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兴遄飞、一决五万人生死运途的比斗,交战双方却格外拘谨,举手投足莫不是小媳妇的模样,若非莲台位于广场中央,距三面看台颇有距离,怕连脸红的窘态都给瞧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毕竟久历江湖,比斗经验丰富,自知挑战的一方,应于下首处摆开车马、行礼请战,快步走到定点,甫一转身,赫见耿照也闷着头跟了过来,又羞又窘,跺脚嗔道:“你……你干什么?快回上边儿去!”

 

  耿照“喔”的一声如梦初醒,赶紧掉头,只差没夹着尾巴。二人分站两头,各举刀剑:“请。”两声清越龙吟,藏锋、昆吾双双出鞘,才又上前些个。

 

  染红霞一见他来,心中便慌,抢先板起红彤彤的俏脸,低声斥道:“别……别嘻皮笑脸!”耿照颇感冤枉,强抑住摸摸面颊嘴角确认一下的冲动,悄声道:“我、我没有啊!”

 

  染红霞也知他没有,心虚之余,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动,语气骤缓,柔声道:“你的伤口疼不疼?虽是皮肉伤,也不该太过勉强。我……我不会留手的,你千万要小心。”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真实感,想起置身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水?今日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政争、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虑,旁人难以置喙。说白了,今日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字!”

 

  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舞了个剑花,摆开接敌的架势。“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我就得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藏锋斜架臂上,屈膝微沉,拉开架势。“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

 

  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交错,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贯用的抢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挺拔,尽显双腿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

 

  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染红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身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黏缠既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

 

  (抢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身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双腿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身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两跨步。她借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身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类,怕连石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

 

  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大股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身侧,又是“铿!”一声金铁交击,倏忽旋到另一侧……

 

  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强劲。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风风火火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交,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势转向。不及回身之人,这时便要落败。

 

  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又给对方借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如此反复,终败于昆吾剑下。

 

  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借藏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恰好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欲绕至背后,这下只到身侧,耿照以逸待劳,又拦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腰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连束紧的层层缠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缝插针,须臾不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

 

  “他妈的,这腰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麻花?”见女郎回身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腰拧臀的力道却非舞蹈可比,想象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喘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茶饭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没准儿先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白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抽落,借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雨急青枫归梦色”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腰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錝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身刀如金钟一般,连强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粗糙处,然脱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于激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内外兼修、身经百战的大高手逼着去芜存菁,先天良质加上后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

 

  这式“雨急青枫归梦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耿照重心压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干,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剑式由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向。“……着!”正欲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提气,被逼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

 

  这下强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郎一个踉跄,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交迭,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百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枫满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凤台上一声雷采:“好!”却是金吾郎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藏锋抽击剑棱,“啪!”借力退回原处,青枫白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喘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然。

 

  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挥出的每一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仿佛这些年耗费的心血不过是笑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二掌院!”耿照大惊失色,却见染红霞竖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父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熟悉已极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仿佛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别扭……画面一转,又见师姊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摇头笑道:

 

  “取这样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样。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便即掉落。”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

 

  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欢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霞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借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间绽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飔凉,衣上几处分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霞使来已全然不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姊使的,是本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十分熟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高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

 

  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笔流于匠气。

 

  染红霞钻研《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有块垒,只能说是自承蹉跎,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许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霞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于失去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迟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梦色”,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故须反复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如坚城,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霞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陡然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至剑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暗金色的剑刃正中耿照左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于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风掠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霞平举昆吾,确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气度凝然,恢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裹胁迟大人的刺客虽然宫女太监信誓旦旦说是“狐仙”置于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了。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着理智尚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的也就不了了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只能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霞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连败李、邵两大高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霞越战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霞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一意促成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摆便要下楼。“等一下。”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又厚又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光从你下腹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

 

  她这么一说,横疏影仿佛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都裸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却环住胸脯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镞所指,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看台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白费蚕娘的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长腿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说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嘴一笑。“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偏偏是首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罢?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娘说,剑是谁造的?”

 

  “天……天瑛!”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眼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钱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直以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过澹台家的奇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犀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从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虚假。七叔和他那痴呆的僵尸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阁主不囿于门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栖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着这层因缘。至于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仿佛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应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材质的极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毫不逊于藏锋,只代表一件事

 

  七叔在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铁,长生园供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犀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匡明之所以不甚积极,在于天瑛“没了”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迫离开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意力转回莲台,唯恐错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战中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矗然立于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悟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芜的新招攻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逝那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霞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琢的招式,最终只带她进了死胡同。

 

  染红霞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裹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霎是静止不动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素所爱,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

 

  “看招,“萧萧枫叶飞”!”萧飒之势无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

 

  “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霞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剑至中途招意变改,成了“褭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是枫一下是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错翻转,却无一丝迟滞。耿照左臂右腿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膛。

 

  “不许让我!”染红霞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浦蝉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我没让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染红霞,同样是阵上新悟,毕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式刀法再多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别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仗着藏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

 

  染红霞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逊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剎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你这般无赖!”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有以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催,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以毁钟破壁,堪比雷霆。

 

  染红霞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缘的石莲瓣方止,双手酸软,几乎握不住剑。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霞脱力,提早结束这场比斗。

 

  “赢了!”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蚕娘得意极了。“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浑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霞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非是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声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开,碎磷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如缕缕霜烟。

 

  耿照固然诧异,最惊恐的却是染红霞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十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了这等外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纤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恶梦,醒来后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晕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种内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罪,黑白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霞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姊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眼神疾厉,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霞无法自辩,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来,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耿照以藏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擦挤、上下浮动,灵光一闪:

 

  “是莲台……莲台要塌了!”猿臂暴长,大叫:

 

  “红儿!”

 

  染红霞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匡!”插进莲瓣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石莲轰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高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礟石齐落,巨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迭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甚至砸穿看台底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

 

  莲台九瓣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霞,吼道:“不能跳!下去是死路一条!”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摇,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压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霞挣扎起身,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如花苞合拢,转眼遮去半边天光,竟是无处可逃!

 

  【完整的圆论H、表现手法及其他】

 

  默默猴

 

  可能会有读者抱怨,已经连续三卷没有期待的爱情动作戏场面了,对于这点我真的相当抱歉。但三乘论法是连续的过程,硬塞床戏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不伦不类。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戏,而且份量绝对会让大家满意,敬请期待。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情节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旧是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两种手法,来凸显莲台第二决这场战斗的意义:其一是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方式,这个在《妖刀记》里比较常见;其二则是切换视点的“顶真”手法,叙事观点若从A角色切入,在末尾时会带入B角色的相关讯息,然后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视点,接着带到后续相关的C角……

 

  这个灵感,是来自一九九四年的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Before The Rain),导演米丘·曼切维斯基(Milcho Manchevski)更凭借本片,得到了该年的威尼斯金狮奖。“暴雨将至”由三个片段组成,一开场其实就是第三段的结局,整部电影的叙事手法呈现一个完整的圆,非常巧妙。

 

  在本卷里,我撷取的是这种“圆”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摄影机跟着不同的角色、各自拍下其所见,最后再剪辑起来;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听到了一声惊叫,读者再跟乙段中实际发出惊叫的B角色相对照,就会产生微妙的时间差。这种“此起彼落”的感觉,是我对于诠释这段数千人的大场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看得过瘾。

 

  除了莲台二、三决外,本卷重点着墨的还是人。

 

  邵咸尊的回忆里,还原了当年青锋照在妖刀乱世前的景况,对于“是谁在针对青锋照”、甚至整个妖刀阴谋的梗概与运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缩模型般的对照。读者在思考、困惑于这份既视感之余,我想将会发掘出更多东西来。

 

  我一向不喜欢漂白歹角,一个做了很多坏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坏事的人,不能因为有悲惨的过去就得到谅解。在现实生活里,即使改过向善了,很多人仍旧得背负过往的十字架,为他做过的事情持续付出代价。

 

  因为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为了求得原谅。“翻然悔悟”所指的,应该是对于何谓“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买一张漂白归零的赎罪券而已。

 

  为此之故,我喜欢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后,内心世界的变化。世界上是的确有一种人,做坏事只为了喜欢看人受苦而已,这点无法否认;但有更多所谓“坏人”,他们心中(曾经)也有在乎的人、想守护的东西,甚至最后因此坠入黑暗,万劫不复。而有的时候,恶根最初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嫉妒,譬如自卑,譬如渴望被关注。

 

  如果读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样,为这样的人稍作感叹的话,我的尝试就算是成功了。倘若因此成为邵咸尊的粉丝、高呼“我的家主哪有这么傲娇”,则算是超级大成功……(被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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